废号

樱期一过，白玉楼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漫山遍野的樱花被风吹散开，成群的粉蝶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天际，只留下树干上的绿叶任它自由疯长。

夏日就这样到来了。

倒是八云紫依旧保持着来白玉楼喝茶的习惯。日头刚向西倾斜半分，她就拖着步子款款行至白玉楼，俨然一副常客甚至主人的姿态，自然惬意得很。

魂魄妖梦照例备好了热茶，一一将茶具摆放整齐后便躬身退了下去。此时只剩八云紫和西行寺幽幽子坐在廊道，两人面对空旷寂静的庭院安静地喝着茶。偌大的院子里无半点响动，连樱花飘落的声音都已远去。

漆了红釉的土瓷杯磕到木盘上发出一声脆响，一壶茶饮毕。隙间妖怪起身踏出几步，午后的风缓缓扑到身上，吹起她的鬓发和及地的衣摆。

“要回去了吗。”幽幽子也随之起身，踱步走到她身边站定。

这是不知从何时起被她们默许下来的习惯。两人总是会隔三差五地一起在喝茶途中度过一段悠闲安适的时光，可赏景，可品茗，可遐想。人来则添茶，人走也不留，无需言语，一壶茶和一个人就够了。

“不急。”八云紫轻轻握住身旁少女的手，“陪我去樱庭走一走吧。”

樱色褪去后的白玉楼被涂上了浓绿的色彩。春日孕育出的樱树林是娴静温婉的，花朵拥簇得饱满却不张扬。如今满树的枝桠都卸下了层层叠叠的粉黛花瓣，絮絮抖落到庭院中然后隐匿于尘土里。遍地残花本会带来萧瑟寂寥之感，却因繁茂的绿叶新芽而焕发出另一种状态下的生命力。

消解繁华落尽后凋敝之感的，还有向阳一侧的山坡上长出的一大片凤仙花。

凤仙花也多是柔中带娇的粉，此时开得正艳，花翅翘然如凤，一株接着一株蔓延至樱林深处。

幽幽子经常被和樱花联系到一起。她是为樱花而生又为樱花而死的少女，烂漫如樱花，凄美如樱花。很多人都这样认为，包括八云紫。然而此刻被凤仙花群包围的幽幽子却能让人生出别样的情致。

她是比樱花还要绚烂的存在。在凤仙花丛中流连的少女被八云紫望进眼底。她配得上任何一种花，她该是属于世间万物的。

看得险些入迷，她被对方轻松愉快的闲聊声唤起：“你知道凤仙花还有另外的名字吗？”

妖怪贤者轻轻一笑：“你是指金凤花、指甲花、女儿花？还是凤仙透骨草？”

“我是指指甲花。”幽幽子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连串的回答，略微一惊，继而又笑开，“你知道得倒是多。”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幽幽子明显能感受到了对方说话时带着与年纪和身份不符的雀跃和得意，却也不说破，任由对方将自己牵到一块突起的山石前坐下。

刚摘下的花瓣细腻柔软，八云紫将其撕成小片再细细碾开，妍丽的花汁便从中缓缓漫了出来。她捧起冥界少女的手，仔细地让捣好的花泥覆上玉石般的指甲盖，一片又一片，直到十指尖都鲜红透骨。

幽幽子安静乖巧地坐着，但双眼却一直黏着在八云紫身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略显生疏的操作和无比认真的神情。

“我做得有何不妥？”隙间妖怪放缓了动作，抬头对上了少女的视线。

“没有啊。”

“那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你生得好看。”幽幽子敛眉含笑，话语间满是真诚却又似是玩笑。满意地看到对方的无奈后她才开口：“只是好奇你是如何学会的。”

“以前去人间之里的时候见到过。”八云紫取了新叶，细致地让它们包住青葱玉指，“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亲自尝试。”

“那我真是荣幸至极。”

“是我荣幸至极才对。”

幽幽子对此回答付之一笑，没有再接话。树海一片晴翠，滤过疾风和炎阳，日光零零碎碎地洒在庭中。她又回到了之前安静乖巧的状态，任凭八云紫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拨弄色如红玉的指端。

被八云紫一路牵着回到白玉楼正厅时，杯底的残茶已经凉透了。

幽幽子抬手看向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十指忍不住轻笑。自己竟然也会有由对方的性子陪着一个人任性的一天。或者说，八云紫竟然也会有对着一个人任性的一天。

两人肩并肩重新坐回了廊道边。八云紫侧身按住幽幽子纤细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帮她揭开绿叶露出底下鲜嫩的粉红。

然而由于停留的时间不够，凤仙花制成的染甲膏未能成功将色泽附着在指甲上。

未完工的蔻丹甲只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红，如褪色红绡拭过，指盖斑驳，像极了方才日光投向樱庭时落下错落别致的碎影。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不过即使被看出来也无妨，深浅不一的水润光泽更显得轻俏可爱。

幽幽子也不恼，兴致高涨地盯着莹然如玉的指甲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她蜷起指节，像是无意间开口，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后问道：“知道凤仙花的含义吗？”

这句当是明知故问。既然能说出那么多别称，那她该是知道的。想到这儿幽幽子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一时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千年前拿起匕首狠心将与世界连通的脉络都斩断的自己，被锁在西行妖的枯枝中不得动弹。

注定会陷入死局的有罪之人，连漫天春意都无法将其解救。

少女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不祥的象征。操纵死亡，诱导死亡，即便是异常美丽的彩蝶和樱花又怎么能够掩盖死亡的本质。

别碰我。这是她曾经为自己立下的规矩。

拥有操纵并诱导死亡能力的自己不该去触碰任何人，也不该接受任何人的亲近。

指甲上惹眼的红色淳汁本是甜蜜而美好的，此刻却如同被死蝶咬破后渗出的鲜血。那是象征着死亡的颜色。于是从泛着血红的指尖开始，少女即使献上了所有的坚忍和决绝也阻止不了时空的扭曲。命数已经运转到另一节点，无法克制，也无法停止。

纵然是娇俏惹怜的粉白凤仙花，若不遵循自身花语的忠告，等待它的也只有被打碎的命运。

八云紫当然知道凤仙花的含义，也能看明白幽幽子那一笑的深意，因此她并没有选择正面回答问题。

“凤仙花还有另一个寓意，”妖怪贤者温柔地抚上冥界少女的脸，指腹反复轻刮着还剩一丝弧度的嘴角，极力去触碰唇边即将消逝的笑意，“怀念过去。”

“怀念过去……”少女轻声地重复，似是认真在思考一个谜题，眉头不经意间微微皱起。

可那样残酷的过去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因为有我。”

不及幽幽子开口，八云紫提前感受到了对方情绪中的局促，抢先一步将她被暴露的心绪截住。而这句回答属于典型的自作多情和自不量力，却起到了应有的效果。眼前的少女显而易见地受到了惊吓，瞳孔微缩，神色微敛。

“不只过去，现在、未来都将有我。”她自顾自地将震人的话语接下去，极其虔诚地抬起少女的手落下一吻，将干未干的花汁印上了妖怪贤者的唇，红得摄人而动情。

八云紫明白，何止唇上这一抹红，早在数千年前这一抹亮丽的红色就已经被染到了心里。

十指连心，遏抑的欲望顺着经脉被至纯的凤仙花汁传递到五脏六腑，最后挟着情愫直指心脏。褪红混入血液，挑动每一处神经后在心间聚集，就像被点上一颗抹不去的朱砂，以坚定的姿态停留在西行寺幽幽子的内心深处。她能感受到朱砂凸起带来的异样，如同埋藏在心底的红豆发了芽，破土而出的瞬间带来了一次新生。

她终于舒展眉眼笑了起来。

缱绻升腾的记忆不会骗人，指尖的绯红印记也不会骗人。这些都是西行寺幽幽子为之向前的理由。

眼中映着辗转千年的繁樱，好似隙间一瞬，思绪和眷恋便穿越寒月三春到达崇山之巅冥府之底。如林涧清泉的凛冽，亦如深秋晚枫的灼热，她感受着十指交缠间的温度，回握住千百年来一直未曾松开她的那只手。

樱花凋落不是终结，絮絮光影间，夏日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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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只想写紫给幽幽子染指甲这一幕的，查凤仙花时发现花语为“别碰我”和“怀念过去”，感觉能搭上边，于是把这两点也串进去了。
沉在情绪中码字的时候觉得表现力不错，写完后重读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orz
想要表达出自己满意的氛围可真难啊……